蜡染匠人丨一个源出山野的传奇人生

在凤凰古镇的那天,正值端午佳节,摩肩接踵,人人挤在沱江边上看赛龙舟、抢鸭子,热热闹闹。我和伊朗朋友阿米尔躲开人群,跑到古镇一家名为“蜡魂”的蜡染体验店,拜访这里的主人王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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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是王曜的蜡染商店,也是蜡染工作室。普通游客可以花不多的钱,亲自上阵,体验蜡染的制作环节,学着控制那杆看似简单的蜡笔,将自己的无限创意涂于白布之上。

画好的作品,浸泡在蓝靛草染缸里,只需短短几分钟,就可以看到染制的半成品。那效果一半人工一半天成;而那乐趣,只有做过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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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的一半“人工”,指的是蜡染制作的几道工序:设计、绘蜡、染色、漂洗、皂煮、晾晒。字面上都非常好理解。其中绘蜡最重要,也最难掌握。

不提艺术高度,单单要用融化的蜂蜡,在白色的棉布上作画,使得蜂蜡在恰当的温度下穿透布料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。只有透过布料的蜡,才能起到防染剂的作用。亲测,蜡的温度非常不好控制,凉了的蜡穿不透布料,热蜡沾多了又甩得到处都是。

而其他部分,则可以运用自己的艺术小心思,或扎,或绞,或分层作画,和蜡染融合在一起,呈现出不一样的效果。蜡块自然龟裂形成美丽的冰裂纹,就连最优秀的艺术家,也无法准确判定它最终脱胎成什么样子。这独特的韵味,是为“天成”。浸染后,去蜡、洗涤,一块初级蜡染作品,就初具形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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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朗朋友阿米尔显然对这项技艺充满了兴趣。他躬身作画的时候,我和王曜开始了闲谈。交谈不一会儿,身后的小商店里开始有客人来买东西,一个上午他卖出了不下六条旗袍、七八件其他衣服和很多条围巾,生意真好。聊着聊着,阿米尔画好了他的布,王曜拿起来转身去了后面的染坊。

不一会儿,阿米尔得以展开了自己的作品,那惊艳的效果,超乎想象得美。王曜在一旁歪着头,微微地笑。他穿着格子衬衫、军品裤、沙滩凉鞋,一个马甲,一顶帽子,梳着小辫儿。湘西一周,见了王曜两次,都是这样的百搭装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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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旁人不介绍,断然很难将他和蜡染艺术联系起来。他有诸多的头衔:非物质文化蜡染传承人、湖南省民间美术研究会副**、湖南省湘西州政协委员、湖南省凤凰县工艺美术协会副**、凤凰古城十大文明经营之星、凤凰蜡魂艺术馆创建人……

三个名字,两位老师,一个信念,成就了这个山野中人48年跌宕起伏的蜡染传奇人生。

真的,他就是个传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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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候他叫王盛伦,一个热爱画画的贵州布依族小伙子。

王盛伦喜欢画画,喜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。可惜家境贫寒,注定走不了顺风顺水的艺术道路。不要说道路,就连艺术养成都是无师自通的山野派,没有人教,也没有书本。也许是上天眷顾他,从1986年起,人生开始有了一些机会。

那一年,贵州安顺文化馆有一位叫做吴传双的老师,到乡下搞了一次巡回展览,正好到了王盛伦的学校。王盛伦闻讯跑去看展,觉得实在是太漂亮了,怎么可以画得这么漂亮?这时候吴传双走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小伙子你是不是喜欢画画?他点点头。吴说你有作品吗?有的话拿过来看看。他欣喜若狂,跑回宿舍,拿来了作品,忐忑地递给老师,老师居然点了点头,随后拿出了一张名片,说“有时间你来安顺找我”。

王盛伦的大哥在安顺市里生活,当大哥拿着这张名片去文化馆,找到了这位老师的时候,老师说,你的弟弟很有天分和潜质,叫他到我的画室来吧,培训培训,将来让他考美院。

天上掉馅饼了。

王盛伦的学校离家有三十公里的路程。那一天大哥突然出现在了学校的窗外,把他吓了一跳,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变故。出来发现,大哥在笑。几分钟之后,王盛伦回到班上,跟老师说,“报告老师,我不读书了”。当时他在念初三,原本想考取中师中专,为的是早一点出来挣钱贴补家用,但这是个和理想完全没关系的选择。他乍听大哥说有这样的培训机会,欣喜若狂,拔腿就跑,跟着大哥来了安顺。

老师问,你有画架子吗?没有。你有碳笔吗?没有。

老师说,好,这些东西我的画室里都有,别买了,你去用吧。

现在回头看,这是那个还叫做王盛伦的小伙子人生转变的奇妙开始。

 

在凤凰古镇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,我面对着眼前这位功成名就的工艺大师,试图问他年轻的时候到底有什么样的美术基础;到底怎么成为了这位老师的目标;这位吴传双老师看上了你的什么潜质,为什么就这样把你选中了。他顿了顿,看着我说,真的没有一点基础,就是自己喜欢画画,用铅笔钢笔在纸上画画,当年这个老师是去民间选拔人才,偶然把我选中,偶然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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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第二个名字叫王掘,那时候他住在一个山洞里。王盛伦就这样跟着大哥来到了安顺市,跟着这位无私的老师学**画画。当时的他面临一个比前途还要严肃的问题:没地方住——确切地说是,能住的地方,通通租不起。

大哥说,没事,我知道一个地方。

安顺市有个龙井山,龙井山上有个防空洞,洞里住着个老爷爷,叫安景峰(音)。大哥说,安爷爷是黄埔三期生,他不喜欢住在城市里,喜欢在山里种花养草。

王盛伦听大哥说的那场景,简直像世外桃源一样。哥儿俩穿过一片菜地,走过一片李树林,路过一片坟地,来到了安爷爷的洞。防空洞外种满了十三太保、君子兰、小菊花,开得灿烂。真美,他想。大哥把他介绍给老人家,老伯伯说,既然这样,你就住在我这里吧,洞里是人字形的,有两个岔洞,我住这个,你住那个。

有个不大不小的问题,洞里面很**,不能睡在地上。旁边只有菜地,没有秸秆,也没有干草。于是安爷爷给王盛伦小朋友出了个主意,说你去那坟地,那里有不少人给祖先迁了坟,留下了棺材板,没用的,你给搬上来。

王盛伦硬着头皮,扛着棺材板抬到了洞里面。安爷爷说,放在这吧,这就是你的床。当天晚上,辗转难眠。虽然嘴上说不怕鬼神,但心里仍旧战战兢兢,胡思乱想,躺在床上不敢动,直直地挺在那里。乱想到半夜,倒也就那么硬生生地睡着了。不被逼入绝境,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能适应周遭到什么地步。他在那山洞里,就这么住了下来。

每天清晨,他从洞里早早爬起来学画,安爷爷养花种草、练武功,顺便给他改了名字,叫王掘。

王掘每个月只有5块钱的生活费、30斤大米。这是家里人省吃俭用留下来的。一顿饭要吃一斤半米的王掘,根本吃不饱。吃不饱怎么办?每天搞一点面条,找一点油渣,多放一点水,煮一锅糊涂面,填饱肚子。

住在山洞里,再漂亮也不诗意。他去墓地找过蜡烛点灯,每日去山上捡柴火做饭,直到有一天一场暴雨,让洞里淹了水,所有的东西都湿了。想起了在家的老妈妈已很久没有见过,王掘回了家,结果因那一块四毛钱的车费,遭老妈妈一顿臭骂,说他浪费钱。他说山洞进了水,今天已经没法儿住了,再说我很想你,就回来了。老妈妈哭了。从此王掘下定决心,再见妈妈的时候,再苦也不说,报喜不报忧,从此信念更为坚定。一定要在这条路上混出个样子,回报家人,他想。

应该说,在这样的年代,他的父母是伟大的。身处那样艰难的家境,却仍旧支持儿子走这条艺术道路。他们并不懂什么是了不起,什么叫艺术家,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让自己的孩子有出息,不再像他们一样受苦受穷。

在山洞里一住三年。山上看见什么就画什么,看见石头画石头,看见蚂蚁画蚂蚁,自然界里的样子,都在王掘的笔下生花。那几年,王掘奠定了非常扎实的绘画功底。

那位叫吴传双的老师,不收一分钱教他画画,可没有办法送他进高中。进不了高中也就考不了梦想中的**美院。怎么办呢?这么办吧,吴老师说,安顺蜡染厂在招工,招十个人,你去试试吧,也是半工半读的机会,至少可以解决生计。

王掘去了。十个名额,两三百人来考,呜呜泱泱,王掘想,完了,这么多人,肯定没戏。1987年的安顺的国营蜡染厂,人人想进。

第一场考素描。摆在那里一个石膏像。他画了好多个面,这个面那个面。旁边的人说,你画错了,应该这样画。他看了看别人的作品,又觉得完了,人家画的那么像。

第二场考色彩。白布前面放了一个坛子,坛子里有花。他把应该是白布的地方弄得到处都是颜色,旁人又说,那是白布,你怎么搞了这么多色彩?他说我看到了很多色彩啊,别人说可惜啊,画成这样。他沮丧得要死,心想这次肯定失败了。

第三场,考语文,74分。

结果你猜怎么着,他以总分94的成绩,位列第一,进了蜡染厂。不但进了,还破格进了设计室。今天再回头去看,考官果真有水平,选拔了一个不平庸的人。

在蜡染厂的时候,他想尽办法学**看到的一切,热情地给前辈们干活,搬蜡块、搬画布,一点一点把蜡染的技法全部学会。我问他是不是有其他目的,比如给自己做其他准备。他说没有。那时候想学**技法,就是想设计出更多的可以实际操作的蜡染图案。由于了解蜡染环节的所有步骤,他设计的图案特别畅销。设计室按销量提成,他的生活水平有了改善,工资比别人都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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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候出现了影响王掘人生的第二个导师,洪福远。洪福远,汉族,贵州大学艺术系毕业,在安顺蜡染总厂担任设计,是中国十大民间艺术家。洪老师带出了王掘,让一个初中毕业的他,掌握了平面设计的基础。

1992年,王掘离开了蜡染厂,外出创业,凭借着商业头脑和扎实的技艺,王掘挣了钱,一年流动资金上百万。按理说人生应该顺风顺水,但是由于各种原因,他却赔光了所有的钱。

于是他走出了贵州。

1999年的广州,一个服装批发市场一天内的牛仔裤布料的销量是150匹。他灵机一动,用蜡染技艺,做出了牛仔裤布料的替代品,成本低,不掉色,大受欢迎。但由于和合伙人意见不合,他又一次离开,分文未进。

可他没想到的是,居然在这样的时候,买彩票中了三百块钱。讲到这儿的时候他哈哈一笑说,“我走投无路的时候,总是能绝地逢生。”

他去了深圳,沮丧、失败、落寞。不巧的是,2002年,非典来了,身上只剩17块钱的王掘山穷水尽。他想,我没见过大海,先去看看再说。花掉了十块钱买车票,他坐在沙滩上对着大海发呆。

他心里一遍一遍想着自己的故事,那些起落的人生经历,想到老娘辛苦地在家乡等着自己的儿子成才,心里痛得无以复加。毕竟他是个艺术家,疼着疼着,看见沙子,去他的,先做个沙雕再说。他堆起沙子,慢慢刻出一个美丽的女孩,像海的女儿。这时有两个客人在旁边鼓掌,说太漂亮了,从来没有见过沙雕艺术家。“可以合影吗?收钱吗?”他么问。王掘说,那时候心里出现一道光。本来不想要钱,可没钱怎么回家啊?于是他对游客说,如果你们同情一个走投无路的艺术家,就随便三块五块地给一点。他把帽子放在了沙滩上,这两个鼓掌的客人,给了王掘70块钱。后来王掘在沙滩上又塑了一尊大肚子弥勒佛,在大佛的背后塑了张脸,一半哭,一半笑。有游客看到后问,为啥那张脸有哭有笑?王掘说,世态炎凉,让人哭笑不得啊。

沙雕暂时缓解了几块钱的尴尬,也让他多少重拾了点信心。他跑广东,去北京,回贵州。五起五落,一无所有。其实倒也不完全是一无所有。在还有350块钱的时候,他站在了沱江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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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个名字叫做王曜,凤凰涅槃,此地重生。

太不顺了,实在是。自己在家里琢磨,是不是名字不好?“掘”字很像一个人拿着锄头挖尸体,他的朋友说,干脆改个名字,叫王曜吧,让生活充满阳光。好吧,就叫王曜。

2003年,王曜来到凤凰。他在张家界看到一块凤凰的招牌,有吊脚楼,很漂亮,于是就来了。石板街、老房子,那时候没有这么多游客,淳朴厚道的民风留下了他。可那时候凤凰的房租一个月也要500块。

怎么办?

王曜想开个店,就必须租个房子。后来碰到了一个老奶奶。王曜向她诚恳地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,老太太感动了,把房子免费给他,答应月底再付房租即可。

一家一家地推销蜡染,一个老板一个老板地游说,最后一个老板歪着脑袋看看他,说你的东西留下试试吧。一个下午,全部卖掉了。后来这个老板跑到他那里去进货,一天又卖完了。老板再来的时候,他说没有了。

我问真的没有了吗?他说哪里,有两百多幅在后面放着。我说为啥你不给他?他说我的画好卖,老板回去和同行们一说,其他的店就会来我这里进货,多几个客户,不就打开销路了嘛。好家伙,2003年无师自通的饥饿营销。

就这样,一周之后,王掘付清了当月的房租。他和房东说,我要签三年的房租,月底我交清全年的房租。说到做到,让他在凤凰古镇有了好信誉。后来他在凤凰,最多的时候做了16家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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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有一天,有了基础后,他想做一个体验式的店,和宾客互动,让人们参与,以便于更好地推广蜡染这个手艺,让人们感受商品的价值。

我问他,真是改名字让你一帆风顺吗?他说也不是,其实是我自己静下心来了。这个古城民风淳朴,依山傍水,让我有心思搞艺术,一步一步做起来,凤凰涅槃,此地重生。

传承和经商相悖吗?我问他。他说当然不。经商很重要,我要生活呀,生活有了保障,才有了心思创作,才有能力传承,要不然不是死路一条吗?多实在的对话。

传统的保留、自我的提升、艺术的再创造、不羁的性情、狂野的情怀,都需要有一个基础,就是首先生存下去,否则无从谈未来。许许多多的手艺都面临着这个现实问题,为什么传承不下去?为什么年轻人不爱学?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,古老的技艺转化不到现代生活中,挣不到钱。而这些技艺的传承者,却恰恰又大多身处劳于生计的贫苦民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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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功的手艺人,不一定都能转型为成功的商人,而王曜做到了。他保留着艺术家的天真和纯粹,也拥有商人的智慧和精明。他用自己扎实的艺术功底,赋予了这传统的靛蓝色织物新的审美。那些素雅质朴的情调和高标准的品质要求,让经他手设计出来的每一件商品都供不应求。

我问他接下来还想干点什么?他说他正在做一家客栈。用蜡染做室内装饰多漂亮!他说如果这个做得好,就可以成为一个可复制的模板,各处开花。蜡染也就能被更多的人知道,也就有了更广阔的市场前景。

“碰见合适的人,我会收徒弟,倾其所能传授蜡染技艺”,王曜说。“我的女儿就挺有天赋,她会喜欢这个行当”,他带着点淡淡的骄傲,又说道。

他冲我乐,说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,谢谢你听我讲了这么久。

此时古城已黄昏,夕阳正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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